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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版:文化周刊·布谷

学诗有诀窍

□李国文

孔子曾对儿子孔鲤说过一段话,语出《论语》:“(子)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对曰:‘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

孔夫子要他儿子读的诗,即《诗经》,中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一共三百余篇,分《风》《雅》《颂》三个部分,当属搜集各地群众创作的民歌,以及祭祀、朝拜、典礼与庆典所用的赞歌颂词而成,故通书不署作者名。《诗经》有今古之别,现在通行的为毛亨(大毛公)和毛苌(小毛公)的辑本,故又称“毛诗”。尊之为“经”,则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的事了。

文学的肇始,源远流长,其说不一,很难定论。鲁迅先生在《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中,谈到文学的缘起,很具说服力。

“人类是在未有文字之前,就有了创作的,可惜没有人记下,也没有法子记下。我们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连话也不会说的,为了共同劳作,必须发表意见,才渐渐地练出复杂的声音来。假如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吃力了,却想不到发表。其中有一个叫道‘杭育杭育’,那么这就是创作;大家也要佩服、应用的,这就等于出版;倘若用什么记号留存下来,这就是文学;他当然就是作家,也是文学家,是‘杭育杭育派’。”

文学,是人类劳动的结晶。20世纪中叶,我曾到基层劳动锻炼,由于极其劳累的体力劳动,才体会到了文学与劳动的密切关系。

那时,在京广复线汀泗桥横沟桥区段从事换轨工作,人力抬全长12.5米的重轨,至少要十多人一齐作业,于是,我也不学自会了与工人师傅一齐喊号子,便成为一个“杭育杭育派”。老工人告诉我,号子不跟不行,必须跟着喊,且要喊出声,才觉得肩头轻快。这样,因为杠棒压在肩膀上的沉重,老工人说的“轻快”,轻是说不上的,喊一喊号子,快感倒是有一点点,因此,切身感受到了鲁迅先生这个论断的正确。当然,世间万物的兴起,并不千篇一律,文学艺术的发生与人类劳动关系密切,这是很自然的。

因而想到,音乐的初始阶段,也许那第一个音符,很大程度上来自“杭育杭育派”的号子,也不是没有可能。因此,劳动创造这个世界时,先是音乐,再是诗歌,此后才有文学。这些美学产品,应该是按以上次序逐个形成的。这样,也就理解诗歌与音乐两者之间的互补关系。

大家都知道,从《诗经》起,一直到唐代,凡诗,总是能够咏之歌之者,甚至因此出现很多职业歌手,比如今的歌星还要红。如杜甫诗《江南逢李龟年》,这个李龟年,就是当时的顶级歌唱家。很遗憾,宋以后,诗词进入书斋,便只有文人自己吟啸了。“五四”以后,新文化运动出现的白话诗,不那么风行的原因之一,有可能就是由于既不能吟,更不能啸,尤其不能唱,而受到传播的限制,以致数十年来,还不曾出现应声而歌、有口皆碑的轰动影响。

通读《诗经》的第一所见,几乎每一首诗的句末,都脱不了“兮”字,这就是音乐留在诗歌中的残余痕迹。这个相当于现代语“啊”“呀”的文言助词。其实,类似“杭育杭育派”的“杭育”,是个虚词。单以文字论,可以说它没有什么意义,但要是唱出来的话,以音乐形式表达出来的这个“啊”或者“呀”字,便可能听出来感情的宣泄,心绪的流露……

《诗经》和《左传》是很有文采的两部古籍。《左传》中引用了很多《诗经》的词句,大概有二百多处。因此,根据《左传》,大约可判断出这部最古老的诗集,产生在西周,盛行于东周,春秋时期的《诗经》,成为当时上层社会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从孔子与儿子的谈话中,便可了解,《诗经》和礼、乐、射、御、书等,同属于当时贵族的功课。“不学诗,无以言”,强调到此等程度,《诗经》在历史上承载的使命,似乎还不仅仅是文学。

在《左传·僖公二十三年》中,有一段对唱的场面,全部引用《诗经》,这种“以诗言志”的赋唱,可能是当时大排场中的必有节目:“他日,公享之。”公,即秦穆公,设宴款待出亡在此的晋公子重耳。晋公子重耳离开他的国家,流落在外,至今已经十九年了。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秦穆公是待他最友善的,他当然期望能得到秦穆公的帮助回到故国。于是,“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河水》一诗,毛诗不载,有研究者认为,这是《诗经》旧本上的诗,随着旧本亡佚而失传了。也有研究者认为,《河水》一诗,其实就是毛诗中《小雅》的《沔水》,起首两句“沔彼流水,朝宗于海”,就表明重耳的宗旨了,他唱这两句,就是专门让秦穆公听的。即使今后回到晋国,也会像百川归海般忠诚追随秦国,无非是向秦穆公效忠的正式表态。

秦穆公的《六月》,则是一首赞美周宣王时代尹吉甫北征玁狁,大获全胜的诗歌。秦穆公之所以唱这一首,除了情不自禁地炫耀自己,也透露出很想像尹吉甫那样打上一仗,帮一帮重耳的意思。多年来,一直追随着重耳逃亡的赵衰,听出秦穆公的诗外之意,连忙让“重耳拜赐”。看来,通过这两首诗,各自表达了心意,要是用直白的语言说出来,得费多少口舌呢。

司马迁在《史记·晋世家》的说法,稍有不同:“缪公大欢,与重耳饮。赵衰歌《黍苗》诗。缪公曰:‘知子欲急反国矣。’赵衰与重耳下,再拜曰:‘孤臣之仰君,如百谷之望时雨。’”

赵衰唱的这首《黍苗》,也在《小雅》中,开首两句,“芃芃黍苗,阴雨膏之”即“百谷之望时雨”之意,寄期望于秦,而其中一节“我任我辇,我车我牛,我行既集,盖云归哉”,直接将其归国之心,通过这首《诗经》上的《黍苗》,公开地表露出来。

由此看来,文学的出现固然与劳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文学更是时代的呼声,必须与时代同呼吸、共命运,才有强大的生命力。否则,犹如孔夫子所说,“不学诗,无以言”,不与时代同声共气,文学家就没有发言权了。

2019-01-04 1 1 河北日报 c116415.html 1 学诗有诀窍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