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

人文情怀的流淌，总是精彩纷呈、意蕴深长。读近现代名人墨迹，所谓见字见人，见情见心，其性格、学养、风貌与命运跃然纸上，至情至性，人文俱妙，真切而动人。

这里揭示了一个问题：“名人”未必都有“人文情怀”，但凡有“人文情怀”者，才是真名人。其学识修为与字迹，往往成正比，学养深厚者，大都写一笔好字。比如，顾颉刚、范文澜、饶宗颐、赵清阁、钱锺书与沈从文等，随便写的便笺、手札，都是书法妙品。

盯着吴荣光信笔写下的诗札，人们的眼睛就不想挪开，不能不惊叹汉字竟然可以写得这么漂亮。那份清雅，那份风神，那份书卷气，令人赏心悦目，又肃然起敬。他身世坎坷，27岁中进士，曾捐款组织团练抗击英军入侵广州，后官至内阁军机。其书法被康有为誉为“清朝广东之冠”。我怀疑，清朝时的广东第一，若放到现在，恐怕就变成全国第一了。

过去“读书”和“写字”是连在一起的，做学问必须用笔，学者也是书家。无论治文治理，越是大家，字也越有味道。如今，越是有本事的人，越类似“机器人”，以电脑、手机等现代高科技通信设备，取代了传统的书写工具，在生活中基本远离了书法。即便是喜欢书法的人，也常常还没有把汉字写好看，就抄近路开始求变，出奇，出新，突显个性，作丑作怪，歪七横八，使汉字失去了美感，像丢了魂儿。

细看梅兰芳先生的楷书，像极了他本人在舞台上最出彩的时候，端庄大气，又清秀娟丽。那是下过真功夫的，力道工整，风格高古。现在，不少专职书法家也未必能写得出这样一手楷书，更绝非现代一些明星靠聪明劲的龙飞凤舞或“鬼画符”可比。因此，他才敢在抗日战争爆发后，蓄须明志，决定以卖字画为生。尤令人称道的是他的厚道和谦恭，送给马连良先生的楷书条幅，抄录了北宋贺铸的词，里面有这样的话：“临凤慨想斩蛟灵，长桥千载犹横跨……元龙非复少时豪，耳根清净功名话。”“四大名旦”之冠与“四大须生”之首，能有这般恭敬和友情，是留于青史的佳话，也是一切想成为大家的艺人必须追慕的境界。

多才多艺的张伯驹先生，独创“鸟羽体”。看他的字，果然是满树小鸟，独具风情。不禁让人想起他的命运：曾与袁克文、张学良、溥侗并称“民国四公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不精通，还是独一无二的收藏大家。说他“独一无二”，是指在1956年，他将自己收藏的晋陆机《平复帖》、李白《张好好诗帖》、黄庭坚《草书卷》、展子虔《游春图》等八件国宝级珍品献给了国家。至今《平复帖》和《游春图》还是故宫博物院的“镇院之宝”。

陈毅去世后，张伯驹送了一副挽联：“仗剑从云，作干城，忠心不易，军声在淮海，遗爱在江南，万庶尽衔哀，回望大好山河，永离赤县；挥戈挽日，接樽俎，豪气犹存，无愧于平生，有功于天下，九泉应含笑，伫看重新世界，遍树红旗。”这副挽联在追悼会现场引起毛主席的注意，遂向陈毅夫人打问，方知陈毅一直尊张伯驹为老师，临死前，还给他写信称：“你是我的好老师，使我学到很多东西……”张伯驹夫妇当时的生活正处于窘境，毛主席当场嘱托周恩来帮助解决他们遇到的问题。

1982年2月初，张伯驹患感冒，高烧不退，被送进医院，挤在一间住有八个病人的房间抢救。几天后，他不幸病逝，便有抱不平者站在医院门口高声道：“你们知道张伯驹是谁吗？他是国宝！你们说他不够级别住高干病房，他随便哪一件捐献给国家的东西，都足够买下你们这座医院……”张伯驹先生能享受到这样的送行方式，也算是别具一格，实属难得了。

张伯驹先生匠心独运、自成一家的“鸟羽”字，弯多，拐多，多姿多彩，难道真就成了张伯驹命运的写照吗？都说“字如其人”，或许不谬。至少，可激励人们要努力，将每一个汉字写好。

墨迹如同人生轨迹，字写得好，有益于争取好的命运。一幅墨迹，就是一种人生，一段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