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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版:文化周刊·布谷

●李国文专栏●

可怕的“人墙”

□李国文

墙有两种,一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的墙,二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的墙。走出有形的墙,也许不难做到,要想走出精神的墙,却非一件易事。自己筑起的墙,固然自囿其中,别人筑起的墙,更是令君止步,到此为止。而且,自己所筑的墙,易拆,别人为你筑起的墙,那就很难突破。

逶迤起伏的万里长城,英文叫作“Great Wall”,直译过来,就是“大墙”。从秦始皇派大将蒙恬和太子扶苏,发数十万戍卒修长城,到朱元璋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历朝历代,从帝王到老百姓,在这墙上没少下本钱和力气。

清人凤韶《凤氏经说·墉墙》定义曰:“古者屋下柱间墙曰墉,屋外四周墙曰垣,垣即所谓宫墙也。垣、墉皆得称墙,而墉不得称垣。”无论为墉,为垣,为墙,只要能使空间一分为二的措施,都意味着内外有别的区隔,人我异处的轸域。中国人对筑墙一事,特别来劲,其目的就是设限,你是你,我是我,泾渭分明,不可越雷池一步。墙,这个东西,说白了,就是障碍,挡住别人自由进来的同时,也挡住自己自由外出的方便。前者,达到了隔绝的目的,后者,隔绝的同时也意味着自我封闭,这是筑墙者始料未及的。

北京城里,那磨砖对缝、敦实厚密的四合院,为什么所有的外墙窗户,既高且小?为什么所有的对外门户,虽设常关?一言以蔽之,曰“隔”。所以,四合院的要害,就是用四堵墙与外部世界隔开来。旧时的北京城里,王公贵族的府邸,高官显宦的院落,是用围墙圈起的大型四合院;而红墙绿瓦、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是用城墙、护城河圈起的巨无霸四合院。由此可知,无论是物质上的起到分隔、间隔、区隔、阻隔作用的墙,还是精神上的起到隔离、隔膜、隔阂、分隔作用的墙,都是内向的、自恃的、扃锁的、局限的,一家人由爷爷的爷爷起,到孙子的孙子止,祖祖辈辈关在这四堵墙中,久而久之,对居住者的思想、意识、观念、精神,说不定就会产生出《淮南子》所言“井鱼不可以语天,拘于隘也”的影响。

四合院给人留下印象,无非有四:一、重门叠户,莫测高深;二、内敛外藏,自我封闭;三、关门独大,狭隘局促;四、壁垒心态,害怕开放。因此,中国人的墙筑得越高,将自己关起来的程度也越大。墙,壁立于前,环伺左右,只有堵心的感觉,哪有开阔的胸怀呢?没有开阔的胸怀,哪有远见卓识的辨别力,哪有比较长短的洞察力,哪有放眼世界的高蹈境界,哪有攀登高峰的冲击精神呢?

一部近代史,其闭关锁国,自我隔绝于世界文明;其禁锢桎梏,畏之避之于时代潮流;其愚昧保守,顽固抵制于现代科学;其老大自居,落后挨打于帝国列强……与紫禁城里的帝王们,跳不出四合院那四堵墙的束缚拘囿,恐怕有着莫大的关系。更何况,紫禁城的墙,更高,更厚,更坚固,更严密呢?

墙有两种,一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的墙,二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的墙。走出有形的墙,也许不难做到,要想走出精神的墙,却非一件易事。自己筑起的墙,固然自囿其中,别人筑起的墙,更是令君止步,到此为止。而且,自己所筑的墙,易拆,别人为你筑起的墙,那就很难突破。

明代有个荒唐皇帝朱厚照,民间传说他时常微服潜行,溜出紫禁城,寻欢作乐,胡作非为。有一出京剧《游龙戏凤》,就写他在荒村野店,与民间女子李凤姐的故事。朱厚照当然不敢说他是当今皇上,只说他是住在那个大圈圈套小圈圈、小圈圈套黄圈圈中的人氏。虽然,正德皇帝走出黄圈圈,但是,他无法甩开那像影子一样紧跟着他、尾随着他,像空气一样包围着他、裹挟着他的人墙。最终,还得乖乖地被扶上鞍,架上马,回到那黄圈圈里的金銮殿上。别说这位帝王摆脱不了人墙,历朝历代那些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达官贵人,他们周围的幕客、股肱、刀笔、衙役也是如此。

道理很简单,权力即诱惑,越大的权力,越大的诱惑。这诱惑,不但诱惑着那些握有权杖的官员,更诱惑着那些想分得一杯羹,想挤进权力的盛宴,谋得一席座次的人。这些权力的追随者,像候鸟一样,哪儿的水草最肥美,就往哪儿扑过去;像游鱼一样,哪儿的饵食最丰沛,就往哪儿洑上去。

正派的官员,当然很多很多,构成国家的栋梁,倚为社会的基石、老百姓的当家人,于是才有发展,才有进步。若是其中一个不那么正派的话,就有可能形成包围他的墙,包括老婆孩子,三亲两好,左膀右臂,旧雨新知,甚至儿女亲家的感情攻势,铁杆弟兄的江湖义气,若是没有勇气冲决出去,就会被这或紧或松的人墙包围起来。所以,为政者自己不筑墙,也不让别人给自己筑墙,那才是正道。

2020-11-13 ●李国文专栏● 1 1 河北日报 content_61943.html 1 可怕的“人墙”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