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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版:文化周刊·布谷

理想同眠故乡

□张继合

省城往东,辛集市烈士陵园。菊花环绕,天气浅阴,一对老夫妻终于完满地合葬了:著名学者、诗人公木先生,与刚过世的夫人吴翔,同眠在家乡土地上。

1950年2月,新中国的红旗飘扬,公木直接叫住吴翔说:咱俩结婚吧。没有任何思考,吴翔居然爽快地答应了。其实,彼此之间早有微妙的感觉,婚姻叩门,并不突然。

《公木全集》“自传”写道:“经过三年多秘密的有时是内心的恋爱的结合,日进中天,才真正体验到‘女人是男人的一半’。”新婚,公木“不惑”,吴翔未满25岁。有趣,公木居然不懂置办哪些大大小小的东西。吉林艺术学院旧址,一顿简朴的饭菜,打开了新婚之喜。

臧克家先生说:“我虽是大学中文系毕业,但连大门也未入,走了创作的路子。谈到经典著作研究,我给公木做个学生也未必及格,‘不知为不知’,这是我的真心话,绝非妄言。”做学问与过日子,压根两张皮。

新婚如此,弥留亦然。1998年秋,公木先生病重,吴翔说:结婚多年了,你有什么心里话?公木笑道:当然有。可惜,半天也拽不出半句。吴翔躲进客厅,公木先生站了许久,末了,还是一转身,走开了。

老习惯,吴翔始终尊称公木“张老师”,公木先生堪称一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研究、思考、创作是一回事,吐露情感则不擅长。夫妻对坐,无言地望望,挺好,很难“唠闲嗑”。

吴翔品性单纯,总替别人操心。她母亲早逝,父亲再婚。1946年春,细雨蒙蒙,凌晨,21岁的吴翔风风火火地赶到长春青年干校。临走,在木梳下,藏下简短的告别信。

吴翔,原名王凤兰,吴,“无”的谐音;翔,期望家国同心,自由飞翔。她遗传了父亲的书卷气,又沾染了海边姑娘的泼辣与洒脱,尽管不深刻,却早已熟读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艾思奇的《大众哲学》与毛泽东的《论联合政府》。吴翔,这个热情又探索的金州女子,勇敢站在白山黑土的人生舞台上。艾青先生道:“诗是人类向未来寄发的信息,诗给人类以朝向理想的勇气。”

1946年6月,她转入东北大学,位于哈尔滨城里,随即,巧遇外号“老妈妈”的公木。1948年土改后,纯真的爱情相伴而至。人生这幕悲喜剧,不能导演、难以预设,就像苏轼的感情经历那样,“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天生的“乐天派”,吴翔单纯地快乐着。爱情露头儿,公木先生出现了,两个人的生命交汇在一起。难怪臧克家笃信:“感情就像燃烧的火,能照亮记忆。”

公木,原名张松如,生在辛集市北孟家庄。年仅12岁,必须遵照父母的安排——成婚,“确实还不晓得媳妇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披红戴绿、吹吹打打,“很好玩”。晚上,跟长自己六岁的“大姐”同睡。赶到正定念高中才明白,“两口子”究竟意味着什么。尽管如此,生命起伏,各种波折,依旧等在时光深处。

接着,他考进现在的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回正定教书,随后,远赴鲁南,又奔赴延安……此间,经历两次婚姻,直到1950年2月,才喜结连理,“得妻翔之助”。

吴翔带给公木先生纯粹的爱情,清除了脚下的亲情之苦:比如,与寄养西安的女儿取得联系。再如,与困守原籍的父母重新团聚。还有,使两个儿子得到了补习的机会……公木身边的妻子,从头至尾都在默默地付出。《我爱》序言写道:“我爱过许多男人和女人/我却没有/像爱你这般深。”

公木好学,两次拜会鲁迅先生;又很漂泊,两次被捕入狱。奔赴晋绥之后,投入出生入死的游击战。吴翔乐观,全力扶助公木先生的亲人故旧。为了与第二任妻子团聚,她铺路搭桥,促成了那场成都会面。毕竟,男女之情,难分对错,更不该情绪性地指责哪一方。

多年之后,吴翔感慨:当年,家住二楼,总劝张老师多活动。上楼下楼,周而复始,他却莫名其妙地推脱、搪塞。现在才明白,他年纪日增,已经动不了啦。爱情,绝非一个人的私事,应该两个人手挽手地用心打理呀。

老夫妻,感情深,无论什么生存环境,聚在一起,都抽关东旱烟。烟雾弥漫,偶尔咳嗽,却挡不住携手向前的劲头儿。一提《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东方红》或者《英雄赞歌》,公木与吴翔总是靠边儿站。其实,写出歌词,人们喜欢,也就足够了。据吉林大学老校长刘中树先生回忆,在郊县劳动时,为了增加营养,吴翔常捎奶粉与麦乳精给公木补身子;否则,再坚强,人也得废。

公木先生曾亲口说:“下放劳动,一干活儿体重就下来,体质更强壮。我接受劳改,一周回家一次。当时,人们不敢收藏古书,我偷偷买了不少线装书,放在麻袋里。回家一次就读书,有心得体会,赶紧记下来,最后,出版了这本《毛主席诗词鉴赏》。”显然,这是苦中勤学的快乐吧。

作为妻子,吴翔毫无保留,付出了太多。亲骨肉在那里:百钢、铁奔与丹木,两男一女;亲生父母在那里,北京中央文学讲习所宿舍;知音与同事在那里,从延安到北京,再到全国各地。吴翔说:我没有紧绑祖籍金州,张老师没有束缚老家辛集,他才有机会阅读思考、创作完善,演绎《诗经》、独辟《老子》、研读毛泽东诗词、探索高深的“第三自然界”……

进吉林大学之后,至少搬过四次家,公木先生去世后,吴翔曾住永昌路附近,低层,光线不好,她总在黑暗中开门,随即笑道:“你呀!”似乎所有快乐都盛开在风雪黑土上。

今年端午,电话闲聊,她说身体还好,大概能“满百”了,可要常来看我呀。想不到,仅两个月,她就病症频发,心脏衰微。直接问女儿,还有希望吗?答复是“很难”。她没慌,轻轻“哦”了一声,便拒绝服药,8月26日午后,默默地走了。早先曾说:“都有这一天,没什么。”

她心盛,总想完成一部再现自我的书,又笑:“写不了啦,只能零零星星的。”这印证了公木先生那首短诗:“我以感激的手/带着胜利的确信/抚摸你底周身/我轻轻地低语/用我底唇/贴近你的耳根……”

想不到,两位漂泊一生的患难夫妻,最终,同眠在辛集的阳光深处。

2021-10-15 1 1 河北日报 content_104894.html 1 理想同眠故乡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