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

■筛酒，也就是将浑酒放在旋子里，用旋转的方法，使其杂质沉淀，旋子的旋，筛酒的筛，估计从此而来。

按照辞典上的解释，筛酒，也就是斟酒。据前人文字琢磨，这两个词似乎应该有些区别，窃以为，筛酒好像是斟酒前一道例行的去掉酒中渣滓的手续。

《水浒传》中行者武松说道：“不要小盏儿吃，大碗筛来，只斟三碗。”根据这位打虎英雄的话分析，如果“筛”等于“斟”，那就说“不要小盏儿吃，筛来三大碗”即可，何必还要说个斟字呢？看来，古人喝酒前，是要将酒从容器里先筛出来，滤掉混在其中的沉淀物，再斟到盏子或碗里供人饮用。

《水浒传》很多提到喝酒的场合，都用筛，而不用斟，可能因为直接筛在碗里。比如“三个人坐下，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筛和斟是一体完成的，从而可以省略了这个斟字。可以从明代沈景《义侠记·取威》里的一句唱词来判断，那就更清楚了。“斟来，安问好和歪，但闻是酒须筛。”看来，筛和斟，有可能是喝酒的两个过程。

《红楼梦》描写怡红院夜宴有个小细节，值得注意。曹雪芹写“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筛酒”这一句，提供了一个信息，筛酒是在外间屋里进行，而且需两个人共同操作，更证明筛和斟，不是一回事。中国人喝酒，酒是要当着客人倒的，只有外国人办酒会，酒杯才早早满上。贾宝玉要是现在开生日派对的话，很可能采取洋人的唱生日快乐歌，吹蜡烛，切蛋糕，然后干杯的办法。那时，贾宝玉不懂得追求洋式的时髦气派，于是，他的首席丫鬟袭人派两个老婆子在外面先筛好，再拿到屋里来。然后，从书中写到的“袭人等一一的斟了酒来”“于是大家斟了酒”“晴雯等已都斟满了酒”这些词句，用“斟”而不用“筛”，证明曹雪芹是把两者区分得很清楚的。也许，施耐庵时代的酒，混浊物较多，每喝必筛，筛斟不分。到了曹雪芹时代，酿酒业进步了，便筛归筛，斟归斟了。

古人造酒，有可能是与今天不完全相同的酿造方法，陶渊明诗云：“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这种家酿酒，大概不经过蒸馏，是直接从酿造物中提取酒液的。在《水浒传》当中，武松帮施恩夺回他在“快活林”的经营权时，曾在蒋门神开的酒店里故意闹事，将老板娘“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里只一丢”。一个“浑”字，表明酒缸里含有酿造原料，才称之为浑酒，为此，才有筛的必要。《水浒传》第四回，鲁智深在寺庙里酒瘾难耐，见到一个卖酒的，不肯卖他，便从“地下拾起旋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这里提到的旋子，可能是用来筛酒的器具。因此，筛酒，也就是将浑酒放在旋子里，用旋转的方法，使其杂质沉淀，旋子的旋，筛酒的筛，估计从此而来。

中国人喝酒的历史悠久，喝酒的名人名事也多，而文人似乎更钟情于酒，一部《世说新语》，凡名士，无不饮。“竹林七贤”中，以刘伶为最，成了后世酒徒们敬奉的祖宗。结果，他的形象就是酒。人们一提到他，只记得他是一个醉醺醺的酒徒，其他方面，便了然无知矣。其实，他不光喝酒，也写别的文章，因此，苏东坡为他惋惜，写出“一颂了伯伦”的诗句。伯伦，是他的号，说他由于写了篇《酒德颂》，便把自己定型了。

还有一个阮籍，也很能喝酒，一醉累月，狂睡不醒，喝到这种程度，也是一位很了不起的酒徒。他听说步兵营里有个厨师善酿，而且还存有三百斛酒，于是，他要求去当那个步兵营的校尉，假公济私，可见他嗜酒之深。名士沉湎于酒，是与魏晋尚通脱的风气有关。那时，崇黄老，好虚无，喜清谈，求性灵，是一些文人的精神状态。所谓尚通脱，也是对当时司马氏严酷统治的消极抵抗。其实，醉者未必真醉，有一位叫王处仲的，“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借酒消愁，浇心中之块垒。可见，酒是一种特殊的感情宣泄物。

古时酿酒的原料，多为秫。《本草纲目》曰：“秫即粱米、粟米之黏者。有赤、白、黄三色，皆可酿酒熬糖作糍糕食之。”现在吃的醪糟（南方称酒酿），用糯米制作，因其性黏之故。古代的酒，酒精含量不高，也可能与这种原料以及酿造方法有关。要不然，武松打虎，前后共喝了十五碗酒，即或是低度酒，恐怕也醉成一摊泥了。

陶潜为彭泽令时，“县公田悉令种秫谷”，要不是他太太抗议，才种了一点粇的话，就统统变成酒，灌进陶先生的肚子里了。如果那样，他达到了“令我常醉于酒，足矣”的最高境界；而他夫人做饭却无米下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