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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岚:音乐造梦师

□翟英琴

2022年2月4日,北京冬奥会开幕,穿着虎头鞋的44个孩子用希腊语齐声合唱《奥林匹克颂》,瞬间惊艳四方。而当人们得知他们来自河北保定的太行山区,来自革命老区阜平,纷纷觉得不可思议。随后,一位老人成为各大媒体关注的焦点,因为是她,把孩子们引领到举世瞩目的舞台;是她,十八年如一日,用音乐点燃了山区孩子们的梦想。

她就是邓小岚,原晋察冀日报社社长、人民日报社社长邓拓长女,有人说她是音乐造梦师。她带着十八年的艰辛与快乐,带着日复一日的务实与低调,刚刚唱出人生的高音,却在3月21日深夜,平静地离开了她深爱的这个世界,离开了她深爱的土地和孩子们。她的生命戛然而止,留给世人无限的伤感与怀念。

安得生成飞燕翼,常撒爱予此天地。邓小岚的子女在讣告中说:“北京冬奥会马兰花合唱团的孩子们演唱的奥运会会歌获得世人高度赞扬,更将她的快乐推向高峰,她在自己生命的高光时刻离去,而且走得安详平静,这也是对我们最大的慰藉。”

马兰后人

我第一次见到邓小岚老师,就被她的真诚与执着所打动。那次采访,是出版社约我准备写晋察冀日报社和邓拓等人在山区游击办报的故事。那天,我们一路辗转过来,日头已经西斜,我和邓小岚一同走在洒满金色阳光的路上,我们爬山坡登台阶,走过马兰旧时的街道,走在马兰的沟沟坎坎里,她如数家珍,聊着旧时光,引领我们走到马兰新建成的广场上。就着点点星光和手电筒的光亮,她指给我们看马兰遇难乡亲的纪念碑,并一一念出他们的名字。事后我了解到,这块纪念碑正是邓小岚帮助设计竖立起来的。

邓小岚珍藏着一枚刻有“马兰后人”的印章,她经常以“马兰后人”自称,满怀深情地讲述起过去的故事。

1937年9月,八路军来到阜平,创建敌后抗日根据地。在阜平县的油印小报《抗敌》的基础上,创办了《抗敌报》,是中共晋察冀边区党委的机关报。1939年冬季奉命转移时,报社将办报所用退还原主,不拿走群众的一针一线,主任邓拓签名写下感谢马兰人民的公证状。现在的马兰广场上,就矗立着纪念这一事件的雕像。

1940年11月7日,《抗敌报》改名为《晋察冀日报》,邓小岚的父亲邓拓任社长,他和同事们开始了游击办报的漫漫征程。在麻油碗灯昏暗的灯光下,报社的同志们加班排版。乡亲们腾出火炕,但是,同志们不忍心睡在百姓的炕上,躺在地铺上过夜,让乡亲们睡火炕。

因为敌人的追击,报社在大山中辗转,一边跟鬼子打游击,一边出报纸。十余年时间里,《晋察冀日报》四次进驻马兰村,创造了用“八匹骡子办报”的奇迹。1943年秋季,日寇在晋察冀边区展开惨无人道的大“扫荡”,为了保护报社撤离转移,马兰19位乡亲惨死在敌人的屠刀下,就在报社转移的路上,邓小岚出生于马兰附近。

说起父辈们在马兰村的日子,说起烽火燃烧的岁月,邓小岚的眼睛里饱含着深情,语调也微微颤抖。她痛惜马兰遇难的乡亲们,她珍惜马兰的乡亲们与父辈战友们的鱼水情深,她更深深感念着革命老区对幼时自己的抚育之恩。

为了革命工作,父母无暇照顾她,把她送到当地的一个老乡家。她是喝着老区人民的奶水长大的。后来,她母亲送给她一枚刻有“马兰后人”的图章,让她永远记着老区人民的养育之恩。

邓小岚的母亲丁一岚,也是《晋察冀日报》的老报人,是1949年开国大典的播音员、北京人民广播电台第一任台长。

邓小岚说:“我觉得他们(指父母)都是中国共产党队伍里的战士,我也要做这支队伍的一个战士。他们的行动,一直在潜移默化地指引着我。”于是,读高中时,邓小岚就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随着她就读清华大学,这份申请书也被转给了清华大学。大学一年级时,对党、对人民的热爱促使邓小岚再一次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老师跟她讲,要弄清自己加入共产党是为了什么。她说她要向父辈们一样,用实际行动报答党和人民的养育之恩。

邓小岚永远都记得那一天,1965年的4月28日,是她站在党旗前宣誓入党的日子。自此,她越发认定了生活、工作都应该为更广大的劳动人民服务的目标,并努力在之后的人生道路上努力践行着。

重返马兰

大学毕业后,邓小岚分配到山东工作,1995年调回北京。这时,母亲丁一岚和《晋察冀日报》的好多老报人致力于研究那段光荣的办报历史。邓小岚帮他们抄写整理,后来看到这些耄耋老人还四处忙碌,就索性加入了晋察冀日报史研究会,为大家搞服务。在这个过程中,她更加了解父辈们的历史,愈发增强了她对马兰村的感情。

邓小岚说:“1997年,我和妹妹第一次回到惦念的马兰。当热情的老乡得知我是北京来的邓小岚时,立刻叫出了我的小名,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我一定要为故乡做点事,老乡们养育了我,我一定要报答他们。多了做不了,起码给孩子们一间遮风挡雨的教室吧。当时我还没有多少钱,都是我弟弟妹妹帮我凑的,我爱人也特别支持我,我很感谢他们。”就这样,几间教室被翻修了,换了桌椅,换了黑板,墙面也不透风了。

马兰村里很多人外出打工忙碌,只留下了老人和孩子。孩子们从没出过大山,唯一的娱乐就是在山里跑。2003年,邓小岚和报社的几位老人回去扫墓,空闲时,她发现有几个小孩子很好奇地看着他们,她就叫他们过来唱歌。出乎邓小岚意料的是,孩子们大多不会唱歌,只会唱国歌的两个孩子还跑了调。

马兰,不应该缺少歌声。邓小岚暗自叹息。

1942年1月1日,《晋察冀日报》首次刊发歌曲。这首歌的名字叫《歌唱二小》,由晋察冀边区的文艺战士方冰作词、劫夫作曲。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之后,《晋察冀日报》刊登了两首既好听又有气势的歌,一首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一首是《团结就是力量》。

童年,更不应该缺少歌声。从小喜欢音乐和艺术的邓小岚,认为唱歌是很快乐的一件事,如果一个人会唱歌,在生活中无论高兴、难过还是受到挫折的时候,音乐会是他最好的朋友。在邓小岚看来,没有音乐的童年,是缺少快乐的童年。一定是大山的阻隔,几乎让马兰这片土地上的孩子们失去了享受音乐带来快乐的权利,她下定决心要用音乐打开孩子们心灵的窗户。

2004年以后,邓小岚几乎每个月都回马兰一次,她每年的退休金一多半用来帮助马兰村。

从保定客运站出发,坐着大巴车赶往阜平,再倒车去马兰,当我在路上辗转时,我的眼前就会出现邓小岚的身影。从保定到马兰,需要小半天,我想,路可真远啊!那么,从北京到马兰呢,岂不是更远?而且,邓小岚几乎每个月都要来马兰,她这一坚持就是十八年;更何况,之前进山的路况比现在差得多。她常常是早晨8点从北京出发,一路换乘火车、大巴,抵达马兰村时往往已经傍晚时分了。

为什么要那么频繁地到马兰村去?为什么在退休后义无反顾地把近一半的时间献给一个遥远的小山村?后来,我在不经意中问了邓小岚这个问题。她轻描淡写地说:“父亲和母亲的青春都是在这片土地上度过的。在生活方面,那当然是他们一生中最困难最艰苦的一段日子,但在精神方面,那又是他们一生中最愉快最有意义的一段时光,因为他们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唯一想着的是对党对人民多作贡献。我所能做的很有限,但我尽力而为,我想让那儿的孩子更健康快乐地成长,想让那儿的乡亲们知道,从那儿走过的部队没有忘记他们,在那儿长大的孩子也永远不会忘记他们。”

我顿时明白了,在邓小岚心中,马兰对她的恩情就像铁贯山一样,始终扎根在马兰的大地;老区人民的恩情比铁贯山还要重,重到她用退休后的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来反哺这方热土。如此说,在邓小岚眼中,从北京到马兰真得不远,因为马兰跟北京一样,都在她心里。

其实,十几年前我曾来到阜平,走进马兰村,晚上住在一位大娘家。她给我讲了邓拓和《晋察冀日报》与马兰的渊源,讲了邓小岚与马兰的故事,特意给我看邓小岚帮助改造的抽水马桶。那时候,农村普遍用旱厕,在大山深处,在人口不多的马兰村,竟然开始使用抽水马桶,让我不禁瞪大了眼睛。让我更加震惊的是,在月光如水的胭脂河畔,忽然响起了小提琴的声音。大娘满心欢喜地告诉我,是她家孙儿在月下练琴,邓小岚是孩子的音乐老师。那一天,“邓小岚”三个字就住到了我的心里。

舞台与歌声

钟爱音乐的邓小岚,可以在“巴掌大”的地方带着孩子们尽情放歌。在她出资建造的“音乐城堡”里,她拉开客厅的布隔帘,客厅前面马上变成了舞台,后半部分成了观众席,布隔帘后面则是大大小小的歌唱家候场的地方。第一次采访她的时候,她面对坐在客厅的我们,用清脆的声音报幕,还在我们的掌声邀请下清唱了《马兰童谣》。

邓小岚很开心地带我们参观室外舞台。这个舞台,在音乐教室的西边,背靠群山,面朝朝阳。两面红砖花格围墙,顶部是钢铁骨架支起的一个简易敞篷,四面都透风,一块高出地面二三十厘米的水泥抹就的台子就是邓小岚口中的舞台。她说,她和孩子们有时候就在这里排练和演出。有一天,她告诉孩子们:“我们要把舞台美化美化,因为有远方的朋友要来马兰,和我们一起开场音乐会。”孩子们兴奋得如同小鸟,叽叽喳喳商量着,每个人都秒变舞台设计师。

他们从大山里采来各样的花、长长的藤蔓,缠绕在敞篷下面的横梁上。钢铁的横梁,冷冰冰的横梁,在孩子们灵巧的小手帮助下,变成了一条长长的缀满花朵和藤蔓叶子的垂帘。邓小岚托人买来两束百合花,分开点缀在细碎的山花之中。花香扑鼻,沁人肺腑。路过的人,都想停下脚步,欣赏几眼。

“一座自然、美丽、带着花香的舞台就这样建成了。”邓小岚的笑容掩饰不住她对孩子们和舞台的满意。

邓小岚口中的“远方朋友”是一群金发碧眼的音乐友人,他们是从媒体上看到了马兰小乐队的表演,通过大使馆,找到媒体,媒体再找到邓小岚,几经辗转,来到马兰村,看马兰小乐队的表演。就这样,邓小岚因陋就简,和大山里的孩子们一起,用大山的深沉,用天籁般的歌声,迎接这些乘着音符远道而来的朋友们。

邓小岚想用最简短的语言,重现那场音乐会的实况,然而,总有那么多生动的、美好的细节无法让她忽略。在她讲到忘情时,我急忙抓拍了一张照片。邓小岚说话的声音非常好听,跟她唱歌时一样,清冽冽的,如同胭脂河的水汩汩地流过马兰,流过几十年的流金岁月。

邓小岚几乎每个月都会回马兰,她把自己当成马兰人,因为她本来就是“马兰后人”。马兰的乡亲们也都把邓小岚当作自家人。为了记住谁家在哪儿,邓小岚画了一张村里的位置图。邓小岚笑着说:“村里大部分情况我都知道,这村子好多人都在外面打工,基本上一出去就是大半年,所以村里的孩子大多是留守儿童,很可怜。这群孩子没事就在山里跑,哪也没去过。”

或许,这也是她为什么在教孩子们音乐之余还要千方百计帮助开发马兰的红色旅游资源、筹资建设音乐谷、建设月亮舞台的原因。

邓小岚一次次往返北京和马兰,把家人用过的和朋友们捐赠的手风琴、小提琴、电子琴和吉他等乐器、乐谱等,像蚂蚁搬家一样,带到了马兰村。乐器有了,可孩子们连乐器名字都叫不出来,更不懂乐谱。于是,在爱人的支持下,吹拉弹唱全能的她在马兰村住了下来,组办了马兰孩子们的乐队——马兰小乐队,手把手地教孩子们识谱、拉琴、唱歌。

孩子们都愿意跟邓小岚黏在一起。他们的音乐课,有时候在教室里,天气晴好时,邓小岚还会带着孩子们去铁贯山下唱,去瀑布前唱,去胭脂河畔唱。邓小岚说:“我只想尽我所能把这些孩子教好,让他们快乐,让这些留守儿童健康成长。在物质上我的能力可能有限,但是至少在精神上我不会让他们觉得比别人差,让他们自信地生活。”

2008年国庆节,邓小岚出资,带领马兰村的孩子们,来到北京中山公园,为一群在报社工作过的老战士奏响了悠扬的乐曲。孩子们见到了真实的北京,见到了曾经向往的天安门和鸟巢。2010年8月8日,邓小岚带着她的马兰村小乐队出席在北京举行的第四届中国优秀特长生艺术节开幕式。2011年,邓小岚又将孩子们带到了北京电视台的春节晚会,邓小岚和马兰村小乐队的孩子们与将军后代合唱团一起演唱了《我们的田野》。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我从未听邓小岚说过豪言壮语,我看到的都是她一直在默默地做。马兰歌声越传越远,邓小岚的事迹被多家媒体进行了报道。直到2022年2月4日,北京冬奥会开幕式上,穿着虎头鞋的44个孩子用希腊语齐声合唱《奥林匹克颂》,惊艳。

当世人在惊叹44个孩子的天籁童音时,其实这一切是偶然更是必然,因为早在2015年邓小岚就曾带领马兰小乐队的孩子们走出山坳,参加了音乐无国界联欢会,也是国际夏令营的一项集体活动。

邓小岚曾经说,在音乐无国界联欢会开始之前,承办方的一名志愿者私下找到她,想让马兰小乐队只唱《友谊地久天长》的中文部分。按照安排,这首歌是先唱一遍英文,然后再唱一遍中文。“谢谢你为我们考虑。但我们可以唱英文。”邓小岚的声音很平静,却很有力。果不其然,演出的舞台上,马兰小乐队的孩子们不但吐音准确,而且脸上表情自然。马兰的孩子们像一条条在音乐海洋遨游的鱼,跟其他肤色的孩子们一起,用英文演唱着这首世界名曲,用音乐传递着人类的共同情感。

邓小岚说:“我和我爱人都把这群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这也算是我报答故乡的方式吧。”所以,掌声一次次响起,是为着每一个孩子,更是为着怀有一颗赤子之心的邓小岚。

邓小岚是朴素的,但她内心深处又是浪漫的。在第一次采访她时,她多次提到“月亮舞台”,还给我看了月亮舞台的设计图纸。

2021年8月,我再次奔赴马兰,与正在建设月亮舞台的邓小岚会合。在工地,许多工人正在烈日下施工。我寻到邓小岚,只见她戴着一顶别人送的与她年龄极不搭的遮阳帽,弯腰用铁锹在沙石上铲出一级级台阶,为的是让孩子们能沿着台阶轻松而安全地来到依山而建的游乐设施上。时值酷暑,年近八旬,躬行于大山深处,一锨一镐,只为马兰的孩子们,只为马兰的未来。这一刻,感动与心疼纠结在一起,让我险些当着邓小岚的面流泪。

邓小岚一身布衣,衣服上沾了许多沙土,她毫不在意。她的笑容是那么干净,如蓝天,似白云。她领着我们参观马上要竣工的月亮舞台,介绍每一处的用途和设计理念。

我从来也没想过,那竟会成为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去年秋天,月亮舞台竣工,她曾经邀约我们去参加马兰音乐节,可是因为疫情,音乐节一推再推,推到了今年春天。

三月,春暖花开,惠风和畅。如果能够在月亮舞台上,听邓小岚唱一遍《马兰童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倒在“月亮舞台”上,再也没有起来。

邓小岚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谁都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在写下这些文字时,耳边再次回荡着她清澈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