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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版:文化周刊·布谷

父亲的底色

□林 樾

病床上的父亲,突然发出了一声叹息。睡意蒙眬中的我心里一惊,一个想法幽灵般地从心底冒了出来:父亲老了,我也老了。

父亲老了,是生理上老了,因为他的确是来日有限,有些事情已然无可避免。我老了,是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父亲在,自己还是父亲的儿子;一旦失去,此生就只能做儿子的父亲。脑海里蓦然回想起姥姥曾经说过的话:没有结婚,你就永远是个孩子,压岁钱每年都得拿着。那一年我已25岁,是一名意气风发的研究生,春节给姥姥拜年,不理解我都这么大了,她还执意把带着体温的压岁钱塞入我手里。慈祥的姥姥是我童年最好的回忆,她在世时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离去,她故去后我才发现再无可能表达孝意,除了回忆。这一刻,我明白了姥姥的压岁钱不是哄孩子的游戏,而是她对我的不舍和爱护。

这些年我也读过一些描写父亲的文章,感慨于其中感情的真和文字的美,但总归是欣赏大于感触。此时此刻,病床之侧,年过四十的我似乎真的品味出“父亲”的味道。突然间我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想拾起废弃多年的文字,用笔用心记录下父亲的一生,或者说是整理一下父亲的过往,就算是表达一个儿子对父亲微不足道的敬意。

可是,父亲太平凡了。他不过是中国亿万农民中普普通通的一员。如果说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底色的话,那么,父亲的童年和青年时期应该是灰色的。他8岁时母亲去世,在最需要母爱的年龄他却永远失去了机会,从此之后再没人记得他的生日是哪月哪日。我的爷爷是村支书,整日忙忙碌碌,根本没时间照顾他最小的儿子。父亲只能和强势的大嫂一家人生活,有时夜里也和村里看库房的鳏夫孤老待在一起。“小孩没娘”的酸楚,“人在屋檐下”的低顺,他有着最真切的体会。16岁时,我的爷爷染病去世,在人生最需要父爱扶持的关键阶段,他却少无所依,只能靠更加埋头苦干来摆脱彷徨证明自己。23岁时,他在哥嫂的张罗下终于成家,但也很快分了家。分家时除了三间房子外,还分到了因结婚而落下的债务,倒欠家里八百斤粮食。分家后家里无一粒存粮,不得不向邻居家借粮渡过难关。好在父母年轻能干,家里条件慢慢也就有了好转。父亲曾经说起当年在山上修水库时推石头,自己一独轮车就能推800至1000斤。看着他瘦小的身体,简直难以想象其中曾经迸发过如此的力量。由此,我对路遥《平凡的世界》中所述的人与事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生活的磨难教会了他小心谨慎地面对生活,但也塑造了他乐于助人、谦逊忍让的品质。无论是谁,只要有困难开口求助,他总是竭尽所能、不图回报,甚至于放下家里的事,牺牲自己的利益。几十年过去了,他有时还笑着说虽然自己没啥本事,但从来没有“对不起谁”“欠过谁”。我的几个堂哥结婚时,父亲总是不遗余力地为每个侄子张罗婚事、盖新房,光请假歇工每次至少多半个月。虽说他尽到了一个叔叔应尽的责任,但也默默承受了母亲因家里收入减少而发的唠叨。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一年学校要缴5元钱的学费,家里翻箱倒柜凑不齐,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向手头宽裕的邻居求助。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理解了“5元钱”的价值,多少年后也无法从记忆中抹去。

父亲无疑是平凡的,但再平凡的底色上也有一些值得留意的色彩。无论生活如何困苦,他都能够坦然面对,并且相信通过辛勤劳动能够改变生活。无论自己受到何种委屈,他都能够报以足够的宽容,真诚相信善良应该秉持、好人总有好报。在这个纷繁复杂的社会,一个普通的农民能够以自己最大的善良对待生活,以必要的敬畏守住底线,不坑人、不害人,尽可能多做好事、不做亏心事,这难道不值得尊敬吗?他不是英雄,不是明星,不是学者,不是官员,不是商人,只是中国大地上最最普通的一名农民。但他遵从于内心深处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朴素道理,脚踏实地做一名正直的好人,努力做一个善良的好人。人的良善并不与知识、财富、权力等有太多关联,人的道德水准也与社会地位没有必然联系。在当下,做好自己而不逾矩,也不是那么容易。

望着父亲清癯的睡容,我陷入了沉思。我没有类似于父亲的经历,也未曾深入触摸父亲的内心,眼前的所思所想所感所述,不过是一个不老小的儿子阐发自己对父亲的理解。父亲如果看到上述文字,也许会笑,也许会哭,也许会不置可否,或者一笑了之,但这些我都不太关心。我只知道,此时的我比以往更清晰了“父亲”的意义:你在,我珍惜;你去,我在意。

突然间想起了前些日子颇受好评的电影《寻梦环游记》所传递的主题“爱与记忆”,不免心有戚戚。细细思量,文明之所以生生不息,难道不恰在于普通人青萍之末的爱与记忆。

2018-03-09 1 1 河北日报 c56231.html 1 父亲的底色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