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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话而画

黄泰敦

韩羽已是九十多岁高龄的老人,常常和我父亲喝茶聊天,我也侍坐在侧。有一天我正在画鱼,他说:“我来给你这鱼题几个字。”写的是:

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虽说已漏网,犹恐误吞钩。人曰:“子非鱼,安知鱼之忧。”我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忧。”

我小时候就喜欢画画儿,画到现在也有十几年了,我只知道画画儿,画什么就要像什么,从来不知道画什么还要“想”什么。韩爷爷这一题跋使我一激灵,他竟然想到了《庄子》,想到了庄子的“鱼之乐”,我在上中学的时候,早就知道“鱼之乐”的故事了,可是我画过无数遍的“鱼”,怎就想不到《庄子》?韩爷爷不只想到庄子的“鱼之乐”,更进而想到庄子还没说到的“鱼之忧”。这一题跋,这“鱼”就不仅只是鱼,而是成了和人一样有“乐”也有“忧”了。这鱼不仅有看头,更令人“想”,更使人玩味了。就是这一题跋,使我在画画儿上迈进了一步。

此事之后,大概是前年,仍是喝茶聊天。韩爷爷说:“你说齐白石的画好,你可说出齐白石的画到底怎么个好?不说已为人评论过的,比如《蛙声十里出山泉》,比如《他日相呼》《不倒翁》……说说没被人评论过的,你见过白石老人的一小牧童牵着一头牛的《牧牛图》么?”于是我们谈起了《牧牛图》,谈起了牧童脖子上挂着的铃铛与牛缰绳。

韩爷爷问我:“你看这牧童牵着牛是往田野里去哩还是回家哩?”

我说:“我思摸这牧童是急着往家走哩。”

韩爷爷又问:“这着急往家走的‘急’劲儿,你是如何判断出来的?你能从画上找出为你做证的依据吗?”

我说:“牧童回头瞅那牛,似乎在喊:快走,快走!”

韩爷爷问:“你听到那牧童的喊声了?”

我无以答。

韩爷爷说:“这只是你的‘似乎’,不能当成确凿的证据,再继续看。”

我看来看去,没了辙了。

韩爷爷说:“我且指点给你,你看那牧童手里是什么?”

我说是牛缰绳。

韩爷爷问:“那缰绳是弯曲着的还是直着的?”

我说是直着的。

韩爷爷说:“缰绳本是柔软的绳子,怎地会挺直起来?”

我恍然大悟,明白了,牧童走得快,嫌牛走得慢,因而把缰绳给拽直了,这被拽直了的缰绳,正好表现出了那小牧童“急”着往家走的心态。

韩爷爷说:“用绘画的术语说:这条拽直了的牛缰绳,就是牧童心态的形象化。一幅好的绘画中的物象,都是有‘表’有‘里’,由表及里。比如这《牧牛图》中的缰绳,就是‘表’,就只是个缰绳。可是它一旦被拽直了,就不单单是缰绳,而是成了牧童着急的‘心态’,这就是缰绳的‘里’。画画的人,如果能由表及里地‘画’了出来,看画的人也就会由表及里地‘想’了出来。‘表’是眼睛看到的,‘里’是思辨得来的。”

我又想到了几年前韩爷爷给我画的那鱼的题跋。那时我迈进了一步,明白了画画儿不仅要“画”还要“想”。现在又迈进一步,是“怎么想”。是又一次喝茶聊天,这次聊天与这本书有关联了。韩爷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我十八岁参加工作之始就是画画儿,画了一两年连环画之后,就专心画漫画,对漫画可真得玩儿命了。整天围绕着‘既出人意料之外,又在于情理之中’的‘噱头’绞尽脑汁。愚者千虑,也有一得,也有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时候,虽然失败多、成功少,却也真真锻炼了人,使我的绘画获益匪浅。朱新建老友要我给他画幅戏画,我想画个他没有见过的,一时不知画个什么好,忽然想起来了我为自己的杂文画的插图手稿,复印了一大沓,据说他颇感兴趣,我想他之所以感兴趣,是因了这些插图中有‘漫画’点子。现在看来这些插图还真有点儿像曹操的‘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哩。”

我们说:“可不能弃,把这些插图印成一本书不好吗?”韩爷爷说:“我手中只有一部分原稿,一部分报纸剪贴,奈何?”我毛遂自荐,愿为他搜集查寻,韩爷爷笑说:“你不怕踏破铁鞋吗?”我说:“且试试看。”没料想试了几个月,翻遍有关图书报刊,居然集腋成裘了。这次喝茶,竟喝出来了一本《韩羽插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