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

■在我生活的刻度盘上，还没有留下春夜无眠的往事，但在南国之春的深情抚摸下，我痴醉于湖边的水波之中。

北国还在春寒料峭，南国已然绿色满园。飞机在滨海的汕头降落后，在奔往汕头大学的路上，只见红色的木棉花，无声无息地飘落街头。正当感叹“南国春短”之际，当地的友人纠正了我对南国之春的无知，他说：“这种花开得很早，与其他花卉习性不同。别的花儿，以开花迎接春天，它是以花朵坠地，来点缀南国春天的。”

我这个北国来客，虽对此有点感伤，更多的却是新奇。第一次知道，百花之中还有以香殒玉碎来装点春天的。举目遥望车窗之外，看木棉花落满街头的同时，一丛丛紫荆花刚刚绽蕾，五颜六色的野花也才吐蕊。原来，木棉花落地不是春天的尾声，而是南国春浓时。

洋溢着浓浓春色的汕头大学，美不胜收。校园内不仅有滴翠的青山和一片荡着碧波的湖水，林荫大道两旁，还有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最为奇妙的是，湖边还坐落着一组庞大的现代派雕塑群。说起来是个笑话，由于我初来乍到，远远望去，不知那是艺术造型，误认为是一群真人了。我问同来的友人：“那群人在湖边干什么？”

他说：“大概是观看游泳比赛的观众吧。”

“天气这么凉，学校敢让学生下水？”

这位“老广东”挠了挠头皮回答道：“不是还有冬泳吗，广东人比北方人更爱好冬泳。”

待我们走近去，不由得开怀大笑。那是耸立于山湖之畔的人体雕塑群。雕塑旁边，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芒果树林，小如米粒的黄色花朵，溢出的浓香弥漫了整座校园，熏得北国来客，有点儿飘飘然了。

夜宿汕大的湖畔迎宾楼。梦中，似听到某些声响，那是半个世纪之前的往事再现。梦醒之后，才知那是窗外林中鸟儿的高声夜啼。这个遥远而凄楚的寒梦，已跟随我多少年了。此次，它就像是我的影子一样，追逐着我来到了南国海滨——汕头。

睡意顿时消失，为了平静心绪，我先是坐了起来，随后，披件衣衫，走上阳台，倾听南国鸟儿的夜半歌声。我从小生活在北国农村，自认为不乏鸟类的知识，但像一个女高音般连续啼叫的鸟儿，对我来说，还十分陌生。这是一只什么鸟儿？在阳台上，我久久寻觅着鸟儿的形影。窗外的树林一片浓郁，我只闻其声。

正在我失望无奈之际，突然，有一线流火闪过树丛，我的思维立刻被这流火激活了：神话里，有一种“火栗鸟”，它的尾巴会闪闪发光。据民间传说，它是天上的“火神”派到人间巡视火情的。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神鸟”飞到这块宝地来了？定睛细看，神话在现实中破碎了——那是树丛背后、湖中小舟上的灯火，在夜风中随波飘逸。

白天，我散步于湖边，曾看见湖中的这叶孤舟。在现代化的校园里，那一叶孤舟升华了校园的古典韵味。校长告诉我，李嘉诚先生捐资建校，对学校人文环境要求非常严格。在湖里放上这叶小舟，是学校有意浓化人文环境。可又是谁来了觅古之诗情，夜半更深到湖里放舟去了？此情此景，撩起了我对春夜渔火的遐想，我立刻离屋而去，开始了湖边的夜游。

我点着一支烟，坐在湖边一棵粗粗的倒木躯干上，享受着南国春夜的宁静与悠闲。

风在动，船在摇。灯影随着水波向湖中散去，形成一圈圈光的涟漪。我用尽目力搜索，想从小舟上看见放舟人的身影。最后，我失望了，那叶小舟与白天一样，仍然是一只空舟——这一定是学校刻意在那叶小舟上，安装了夜明灯，让湖中孤舟在夜里也能撩拨学子们的幽思。舟，虽然还是白天看到的空舟，但水波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游动。这次没有让我失望，是两只小小的戏水鸳鸯，在搅碎着一泓碧波。此时此刻，不仅我为之神魂倾倒，连林中的鸟儿，似也为这一对春水中的情侣祝贺一般，开始了新一轮的啼鸣。

第二天，我询问校长，什么鸟儿夜啼之声如此响亮，叫声能穿过窗玻璃把酣睡中的人叫醒？他虽然满腹学识，但是也没能说出这种鸟儿的名字。还是当地土生土长的作家为我破解了心中的谜团，他解释道：“这种鸟就是鹌鹑，能连续啼叫十几声，‘咕咕’之声，像是连发的机关枪。春天是它们的发情期，夜间，啼血般地叫个不住，是召唤婚配对象哩。你们北方，将这种求偶之歌称之为‘叫春’。”

是啊，它的连声啼鸣，确实把我带到了春天的怀抱。它搅碎了我那个遥远岁月的悲情之梦，并让我在春天午夜的湖畔乐不思归。在我生活的刻度盘上，还没有留下春夜无眠的往事，但在南国之春的深情抚摸下，我痴醉于湖边的水波之中。因而，我在汕头大学文学院演讲时，对学子们说了大意如下的一段话：

我羡慕你们，我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走上漫漫驿路服劳役去了。看见你们走在春天的校园中，受到春天的呵护并编织着你们自身春天的故事，我真是愿意抛掉我一切所得，从头再生一回，到你们这个大学里来，当一回学子。当然，这是孟浪的幻想，我今天站到这个讲台上，充当的角色是黄昏斜阳与清晨朝阳的对话，是生命即将枯干的河流与奔腾的小溪的交流。你们，要珍惜生命的花季，谱写出超越前人的春天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