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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版:文化周刊·读书

记忆的河在流淌

作者简介

申赋渔,作家,1970年11月生于江苏泰兴。著有《匠人》《一个一个人》《中国人的历史:诸神的踪迹》《不哭》《逝者如渡渡》《光阴:中国人的节气》《阿尔萨斯的一年》《愿力》等多部作品,内容涉及历史、人文、环保等领域,曾获冰心儿童图书奖、金陵文学奖等奖项。

□申赋渔

许多年过去,流淌着半夏河的村庄一点点地消失。我已经不太做关于故乡的梦,可是却一直在做另一个梦。

满世界都是雨,什么也看不清。世间的一切都被雨虚化成了背景。

在这样的雨里,一个破旧的站台,像是被遗弃了,自暴自弃地站在荒野里。站台的顶是铁皮的,雨打在上面,砰砰地响着,没完没了。顶子和四根光溜溜的圆柱子,刷着红色的漆,因为时间长了,变得暗黑并且锈迹斑斑。

我总是在这个站台上等车。可是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去哪里呢?去哪里呢?我着急地问自己。

每次都是,车还没有来,我就急醒了。

直到今天,每隔几年我就会做一次这样的梦。做得多了,在梦里也怀疑是梦。就跟自己说,咬自己的手腕,如果不疼,就是梦。咬了,疼。

只有无处可去到绝望了,才会让我醒过来。

梦里的这个站台,是我在无锡时做的。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江南大学的一个校办工厂里做汽车的站台。我只是工人们的一个帮手。他们偶尔会让我用电焊枪焊几个接口,大多时候,是用刷子把做好的站台的架子,漆成红色。一遍又一遍地油漆。我的脚曾经在抬这铁的站台的时候被砸过,一瘸一拐了一个多月。这段受伤的时间里,我干得更加卖力,我每天都在担心会被辞退。于是这个站台的样子,就刻进了我的梦里。

我到底想去哪里呢?我不知道。我只是在走。我从申村来到无锡,从无锡又去了广州、珠海、上海、北京,后来在南京待了许多许多年。然后,我又辞掉了南京的工作,漂在了巴黎。在巴黎漂了几年了,心里还是一样的孤独与茫然。在梦里,还在想着下一个去处。可是命运给我开了一个玩笑,我最想去的,竟然是那个我一直在逃离,我曾发誓永远不再回去的我童年、少年时的家乡。

去年的夏天,我开车去鲁昂,一出巴黎,就看到一个又一个宁静的小村,像被时光遗弃了,默默地坐落在草地与林木的深处。教堂的钟声不紧不慢地响着,一幢一幢灰色的房屋,聚居在这塔尖高耸的教堂周围。所有的窗户底下,大门外的墙边上,都开满了鲜花。阳光透过村中央的泉水池,波光闪现在旁边的长椅上。不远处一群老人,认真地玩着滚球。滚球场的旁边是从塞纳河淌来的小河。小河绕着村子走了一趟,又到远处去跟它汇合了。河边高大的橡树底下,高水车的巨轮已经不再旋转,轮木上爬满了苔藓。风里传来牛脖上的铃声,牛群越过羊群,正向草地的深处走去。这是几个世纪来,几乎没有变动的图画啊,我只要略为修改,就是我想象中的中国故乡的样子了。

可是这毕竟不是我的中国故乡,这只是我思乡的一个影子罢了。在很久之前,我就把故乡丢了。现在,人到中年,又要把它找回来。太难了。走到哪里,看到一丝仿佛故乡的样子了,就高兴。可是我那个真实的故乡,已经在时光里消散了,找不回来了。

我当然希望在这个世界上再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如果一时找不到,那就暂且安放在这文字当中吧。它可以在文字之中安睡,也可以被思乡的人,在任何时候唤醒。

在不久后的某一天,或者遥远的未来,如果听到有沙沙的翻书声和轻轻的叹息,我将带着欢喜和他招呼,领他去我的生命河的河畔漫步。你看到的半夏河,河水永远清澈,倒映着又美丽又忧伤的过往,一个少年的时光在这里不停地往前流淌。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如果说世界上所有的河都是相通的,某一天,当我们走在异乡的河边上,看到一段激流、一朵浪花、一圈圈荡开的波纹,也许就是从多年之前的、故乡的小河流淌而来。当我们踏进这条河的时候,是踏进别人的岁月,也是踏进自己的乡愁。

写故乡的半夏河,也不只是为了乡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半夏河。这个半夏河,因为流过去了,因为留在时光之中,才这么美好。岁月会把苦难的一切柔化和过滤,然后贮藏在心深处的一个一个小抽屉里。当你再次翻阅的时候,这些小卡片上,更多的是深情与温暖。人要靠着这记忆的美好来对抗粗糙的现实、焦灼的心绪和纠结的情感。

现实的热浪扑面而来,然而不管怎样,只要记忆的河在流淌,我们就可以诗意地存在。

(《半夏河》,申赋渔著,湖南人民出版社,2018年4月出版。本文为该书后记,题目为编者所加。)

2018-05-11 1 1 河北日报 c68052.html 1 记忆的河在流淌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