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任

农村也没有篱笆了。走十里八村，仍然见不到篱笆。想来，我不见篱笆已经有二十年了吧。

从小时记事开始，就熟悉篱笆。那时，我家后院就夹着篱笆，都是高粱秫秸的，密实而牢靠。我家后院有一亩多地，夹出七分地作菜园，里面是黄瓜、豆角、西红柿、芹菜、白菜、葱、蒜，两边是桃、李、杏、枣等果树。早春，先是娇艳的杏花怯怯悄悄地开，淡粉的颜色招来了才醒的蜂蝶，刺激了好胜的桃花。桃花看这么清淡的杏花也敢争先开放，于是，绽出艳丽夺目的花来。那种蓬勃，那种烂漫，那种光华，确实是杏花不能比拟的。温柔贤惠的杏花姐姐，看见桃花这么艳丽地开放，自己悄悄地谢了，谢得羞涩腼腆，好像对不起小妹桃花似的。

想到篱笆，就想到我家的桃杏争春。幼时的我，好像就懂得杏花与桃花的语言。我从小就喜欢杏花，觉得它迎寒先放，还被桃花掩盖，自己谦恭而退，是多么可爱、可敬。由于杏花的启示，我灵魂中就喜欢杏花般的女人：不要太艳丽、太繁华、太张扬、太嫉妒的，宁可要那淡雅、温和、柔静的。我的妻子就是这样的女人。

篱笆院是我幼时的百花园。杏桃次第开放，梨花洁净而娇嫩，枣花微小而馨香。菜花金黄，萝卜花紫中间白，而夹杂在篱笆缝隙中的二月兰紫得耀眼，蒲公英黄得灿烂。野花虽然卑微渺小得只能偷偷生长在篱笆的夹缝中，却比公开生长的菜花果花更加生机盎然。阳光明媚的春三月是篱笆院姹紫嫣红、馨香馥郁的日子，阳光是金色的，照在花上锦绣斑斓。那时的泥土新浇了清凉的井水，如浸油的糖那般红润、洁净、甘甜，让我感到非常亲切。后来，看到《红旗谱》中严志和趴在地下大口吞着自己土地上的泥土，我才感到那是真实的情感。篱笆院内的世界是绿色的、粉红色的、淡紫色的、浅黄色的，那种自然的颜色是那么和谐优雅、高贵温馨。

爷爷总在篱笆底下栽下豆角、倭瓜的种子，院子里绿色蓬勃之时，篱笆就成了蔓生植物攀生的支架。先是豆角爬满了篱笆，从篱笆缝里开出淡雅的紫色小花。继而，粗大茁壮的倭瓜藤蔓以雄霸的劲头压过细弱的豆角枝叶，开出唢呐一样的橙色花朵。爸爸经常到高粱地里去捉来蝈蝈儿，蝈蝈儿最爱吃倭瓜花，阳光充足的中午，大肚蝈蝈儿躲在倭瓜巨大的叶子下咬啮倭瓜花，唱出响亮的歌曲，那声音高亢而雄伟，与尖细的蝉鸣互相唱和，演奏着农村夏日的生命乐章。那是多么富有情趣的音乐呀，可惜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了，而我们的后辈还能听到那种旷野的天籁吗？

那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篱笆，篱笆上都有绿色的叶、五彩缤纷的花。许多篱笆上有着喇叭一样的牵牛花和实用的倭瓜花、豆角花。农村的篱笆成了绿色的墙——隔鸡隔狗隔君子（农村人说：篱笆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标志墙，足见那时农村人的质朴与忠厚）。篱笆由来已久，古人杨万里有诗云：“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有农家乐词云：“桃杏花，出青瓦，喜看牵牛上篱笆，小瓢偷结秋千架。小水洼，几个娃，摸细虾。”看来南方的篱笆常夹到水边，在篱笆边玩的小童竟然可以在水边摸虾。还有诗人吟道：“兰香草舍梦尤清，晨沐朝阳夜月明。更有篱笆鸡与鸭，叽叽嘎嘎懂人情。”这里就点出篱笆隔离鸡鸭的作用了。顾名思义，我也来给篱笆作个注解：以各种植物编成“笆”以达到“篱”之义也——隔离鸡鸭猫狗及闲人，以利植物生长也。看来，古代的篱笆就有无限的诗情与画意，留下无尽的乡村美景。

贫穷年代，土房土墙，简陋而单纯，门前一片土地，要栽瓜种菜，还要养鸡养鸭养狗，可是这些生物是要糟蹋菜蔬瓜果的呀。无钱垒墙，古人发明了篱笆以隔绝生物与植物，于是乎有了篱笆这件乡村景物。那是村野的象征，是田园的图画，是农家生机盎然的绿色墙壁，那种自然而粗放的倚斜姿态给农村、农民提供了多少物质资源与精神诗意。而平和暖阳的冬天，是村夫野老扪虱闲聊的屏障，那篱笆根下的老人家于半躺半卧之时、或醒或睡之际拉出多少人间情话。

如今，农村没有了土坯房、泥土炕，院内偶有要隔离的花草植物，也是用规矩的铁丝网，看来篱笆要以照片和文字的形式进入历史了。每个人的童年都会留下永生难忘的美好图画。我生长在有篱笆的时代，我的篱笆院，我的篱笆墙，我的篱笆上的倭瓜花，我的倭瓜叶下的蝈蝈叫……许多关于篱笆的记忆在梦中经常闪现与回想。那篱笆内外的花朵瓜果、猫狗鸡鸭，那被篱笆围绕的泥土屋与泥土炕，会在我们这一代人心中，永远留下关于农村与农民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