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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先生

热杯咖啡吧

□张继合

立冬刚过,手机正忙,李国文先生来电。那边,他高声问:“干嘛呐?”这边,忙答:“想您呗。”他哈哈大笑,说:“惦记你,才通这个电话。”

国文先生,报社老作者、文坛老前辈,又是我磕头拜下的恩师。他祖籍江苏盐城,除去乡音,简直是地道的“老北京”。“老家,回去得少。当年,母亲跟着我,受了很多罪呀。”

他握笔读书,算是天性。上过名校,赴朝鲜战场,发表小说,也挨过批斗……在铁路工地劳动,母亲守着儿媳,常喝两口白酒,量不大,一小杯吧,喝完总叹:“酒这个东西,真好!”家人处境,她佯装不知,到死也未插过半句话。多年后,耄耋之年的国文先生常与老伴品红酒,却忘不了母亲寂寞的酒盅。盅里,盛满了隔代沧桑与亲情宿命。

年逾五十,《冬天里的春天》送到出版社,“六十万字,甚至更多。”那天,取回样书,居然难以自制,他跑进朝内大街一家小饭店,人少灯暗,止不住眼泪“唰唰”地流。

季羡林先生专邀林斤澜、蒋子龙与国文先生吃饭。席间,季老诚恳地说:“你们的小说,都读过,记在了心里。”当时,季老年逾八旬,亲自请饭,当然有意抬举了。国文先生感慨:“季老学术高深,思想深刻,堪称‘国学大师’。我们不过发过几篇小说,能招大学者多看两眼,也算福分啦。”

西便门外大街,距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挺近。住宅不起眼,也挺平常。临街,首层,靠西。室内收拾得纤尘不染,地毯、窗帘、白桌布,卧床、书桌、餐具与咖啡杯……师母手勤,精心安排,井井有条。老夫妻居然爱好雷同,比如,品味现煮的鲜咖啡,待见奶酪、起司等西点。书香门第,“海派”文化熏陶,家人的行为举止、迎来送往,自然与众不同。国文先生曾戏言:“根子还是小市民,容易满足,容易退让,容易忘却,容易轻信……”

膝前一双儿女,连儿媳、女婿,再加上师母,居然同一个属相;只剩国文先生,属马。“马,一辈子忙,累呀。”若无师母协助,当年,怎能借阅《二十四史》?国文先生最看中《史记》《汉书》《后汉书》与《三国志》,他说,笔法娴熟,读来快活,文史融合,能艺术性地欣赏。到铁路文工团工作后,他秉烛夜读,连抄再记,大小本子与各类纸张,码成了堆。原来,阅读之乐,凭内心才能品味到。

自知“人是要走的”,几次跟我说:“哪天,我要走了,一定跟你告别。跨进另外一个世界,就不再孤单了。”又提醒:“把家里《二十四史》都拉走吧。我已经读不下去啦。”司马光说:“醉吟终日不知老,经史满堂谁道贫。”年隔四十,通感通心啊。在他心里,巨著有归了。

十多天前,闲聊。告诉国文先生,开始摸索长篇了;他立刻称道:“太棒了!早该下手啊。创作确有年限,不能懒在家里,坐失良机呀。”

九旬尊长,能看透年轻人的心,确实难得。他说过几次:“是不是太自卑、太没信心了?思维优柔,目标难定,甚至,连笔都不敢动。应着手三类作品:一,女性心灵;二,长篇‘家史’;三,前辈感触。这些打算,急不得,要扎扎实实,一步一坎儿。”显然,恩师盼我,务必卖卖力气,保障创作年限。

著名作家绝非“万金油”,河北“大报”也会细致筛选。曾为他两次设栏,每周一篇,连写两年。其间,他笑道:“九十二了,的确长了几岁。哎,实在写不动,别逼我太紧吧。”

话虽如此,每篇文章、每个段落都不肯放松。盛夏,正午,他连追再赶,等于“卖老”还文债呢。北京有家报纸打问:“常为哪家媒体撰稿?”听到《河北日报》“布谷”副刊之后,大为困惑。他只顾笑,说:“交情不错,难以推托呀。”专栏手紧,有时,连续“枪毙”三篇。只能赶时间,重新创作了。他还自嘲道:“你们‘千金买宝刀’,我‘换酒也堪豪’。岁数再大,也别招读者不待见。”

年节、寿辰,肯定赴京。师父与师母,每次都提前准备。捎回去吧,山西老酒、绍兴黄酒、法国白兰地与英国威士忌……“酒逢知己千杯少,人伴贤良品格高。”说完,他坦然大笑。这种精气神,比“老北京”都帅吧。

“每回,师母都亲自下手。送你,就收着吧——前生有缘,来生有分嘛。”蒋子龙与从维熙先生都爱品酒,他俩总等在家,说:“给你留着,拎回去,好好品品吧。”老三位有交情,心地更是一模一样。

高寿,未必诸事如意。国文先生说:“首届茅盾文学奖,六人登台。现在,只剩古华先生跟我了。”近些年,他两眼闹毛病,迷迷糊糊,什么也看不见了。见面就说:“老了,连健康的主儿都做不了。等等再说呗。”此后,眼疾未愈,只能凑合了。“‘睁眼瞎’,连钢笔字都不能写,这才叫老了。”高寿熬岁月,究竟什么滋味,恐怕,只有当事人最清楚吧。

每次离散,他都站起来,送到门口,还不断叮嘱:“留着新鲜咖啡呢,等你,下回喝……”

多年来,重复一个动作:周四下午,一定致电问候。他回回大笑道:“周四做版吧。你肯定找我,正等着呢。”

最后通话,十多天了。子夜刚过,恩师就走了。当天,省城大雾,连马路都看不清了。北京,家里,恩师确乎守在门口,细听我的脚步。刚见面就捧上杯热气腾腾、浓香萦绕的纯咖啡,笑曰:“尝尝吧。这回,味道怎么样?”

恩师的咖啡新鲜、醇厚,其实,早就预备好了。与师母坐等,笑望。桌边,精致的小壶,正“咕嘟咕嘟”热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