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岭

河北作家刘厦的散文，很多时候是从她的窗子和她的轮椅出发，一路兜兜转转，山重水复，丰饶而辽阔。

刘厦一岁时确诊为先天性脊髓肌萎缩症，大部分时间坐在轮椅上，在自家的一扇窗前读书、思考、写作。她与外部世界的对视，凭借的就是这扇窗子。她通过语音输入软件写作，“带着文学走在残疾的路上”，身体的局限，限制了她观察世界的客观方位和视角，但身体的局限，却不能限制一颗丰富而自由的灵魂。她身边的那扇窗子，也因着她的内心力量而无限打开。

散文集《遇见生命》（华夏出版社2019年6月出版）中，刘厦多选择内视角，进行笔锋向内的“疼痛的切割”。一个被从“常规状态”剥离出来的生命，其敏感和尖锐，自尊和自卑，不甘和宽和，对于生命局限的挣扎和挣脱，对于父母的体恤和担忧，通过《关于母亲的描述》《留在心中的对不起》《路过另一个我》等文章，以坦诚、沉静的文字呈现。她与姐姐、母亲之间，多次探究生死问题。母亲既担心两个女儿死在自己之前，按老规矩不能进入祖坟而只能葬尸荒野，更害怕她们死在自己身后而失去照护。而作者，眼见得母亲一天老似一天，甚而患上哮喘病，“对我们的爱也改变着容颜”。面对人世间的不幸，面对命运不公道的安排，作者的叙述情感总是克制的，静水流深，平静而开阔。刘厦说，她“只愿发出最真实的声音”，属于个体的、独特的声音。她认为，只有真的，才是美的，才是善的。她用生命体恤生命的艰难、人性的多棱，她以勇敢和自省对抗人生的苦难，打捞生命旅途中的光亮，忠实践行着自己的美学观。

《大与小之间》是散文集中十分重要、独特的一篇，它不仅是一个作家襟怀的剖露、生命的独白，也是她关于“角度”的创作论。面对大千世界熙熙攘攘的人流，她把自己的小世界，定义为一个“砖缝”，把自己比作“砖缝里的一只虫子”，接着，笔锋一转，她认为那些身处“广阔”天地者面对未知的“砖缝”，也会因“角度的局限”而认知苍白。“我这只小虫在砖缝里，自有一番景象，我看到的是从砖缝向外望出去的世界，而砖缝只是我的一个角度。而且我还会因为这里的安静，而看见和听见更多这个角度以外不能看到和听到的东西，这些东西是我的，这些东西是独特的，这些东西自有它的丰富。”

刘厦的确是懂得经营“角度”和善于经营“角度”的高手。《窗口》《秋风中的长椅》《听老师说》，这些篇章无一不是“角度”的佳构。坐在窗口，她用卓异于常人的眼光体察人情、体察世相。在窗口的中间、左侧、右侧，在窗口的不同时间、不同季节，她看到了不同的世间风景。她的目光从窗口出发，走过人心的繁复和荒凉，也看见了自己的全部心事。在窗口经年累月的张望里，获得了细腻，获得了勇敢，也获得了她与窗口之间一种精神的恒久依存。

刘厦文学创作的角度很小，我却跟着她的视角走过了生命的万水千山。她所呈现的，是“微小的世界”，又是“无限的世界”，以一颗勇敢的、颖悟的心，她亲近了“小”中的一切，理解了“小”中的一切。她总是“把角度调整好，把打捞信息的网眼编织得更精密”“去唤醒内心更细微更敏锐的触角”，去欣赏那个小的世界。在《轮椅老了》这篇中，一把本无生命的冰冷的轮椅，作者却因为与它生命相通而满怀感恩，由此一笔荡开，省视时间里的无常和离别。《岁月的遗物》，以一枚遗落在墙上的钉子作为视点，回眸日子的细节，深入琐屑的生活肌理，疼痛而温暖。从小切口打开深入的抒写通道，别具匠心。

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创作上，刘厦在别人无从体会的疼痛经历中，学会了热爱并营造自己的“小角度”、自己的砖缝，她也在不断地尝试走出和突围。《走进另一个夜》，在凌晨以后，坐着轮椅，走出家门，来到阒无一人的街上，这个小小的尝试，让她发现了“生活的背面”。她走出自己的小屋，走出小小院落，在母亲陪伴下，走进大学校园，成为一名旁听的学生，《出发》《课堂笔记》《这里与那里》《熟悉与陌生》《取快递的路上》《国培大厦》等文本，就是她的“大学志”。这些文字，同样记录了作者心灵的挣扎和开释，有见地，有批判，有感动，闪烁着青春的美质和光华。

思辨性，是刘厦散文的珍贵特质。比如《大与小之间》，几乎没有叙述，而直接进入思辨。“有人曾质疑我：你每天都待在家里，没有生活，如何写作？这让我想起史铁生面对类似问题时的回答：难道你觉得我没有活着吗？”她思想的刀锋，直接劈入“残疾”这个现实，直面生命之局限、亲情之殇痛。冥想、思考，本该是生命应有的状态之一，而在普遍的快节奏中，我们很多人放弃了冥想，放弃了思考，从而也丧失了一个察世和自察的角度。

读刘厦的散文，跟从她的文字以另外一种视角打量社会人生，时而被她的犀利击中，时而被她的疼痛击中，进入另外一个纬度的生命思考。这或许是阅读刘厦散文更重要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