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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版:文化周刊·布谷

“大拿”小鱼

□肖复兴

日前,收到一位老街坊的微信,问我,小鱼前些天走了,你知道吗?我大吃一惊,小鱼只比我大两岁,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那天,我坐在屋里,望着窗外空荡荡的街道,眼前总是晃动着小鱼的身影。那时,我和大院的孩子们都管小鱼叫“指甲草”。这个外号,是我给她取的。

指甲草,学名叫凤仙花。凤仙花属草本,很好活,属于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的花种。只要把种子撒在墙角,哪怕是撒在小罐子里,到了夏天都能开花。女孩子爱大红色的,她们把花瓣碾碎,用它来染指甲,抹嘴唇,红嫣嫣的,很好看。那时,我嘲笑那些用凤仙花把嘴唇抹得猩红的小姑娘,说她们涂得像吃了死耗子似的。

放暑假,大院里的孩子们常会玩一种游戏:表演节目。有孩子把家里的床单拿出来,两头分别拴在两株丁香树上,花床单垂挂下来,就是演出舞台前的幕布。在幕后,比我高几年级的大姐姐们,要用凤仙花,不仅给每个女孩子涂指甲,涂红嘴唇,男孩子也不例外。好像只有涂上了红指甲和红嘴唇,才有资格从床单后面走出来演出,才像是正式的演员。少年时代的戏剧情景,让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跃跃欲试,心里充满想象和憧憬。

特别不喜欢涂这个红嘴唇,可惜,没办法,因为我特别想钻出床单来演节目。只好每一次都得让小姐姐给我抹这个红嘴唇。凤仙花抹过嘴唇的那一瞬间,花香挺好闻的。其实,凤仙花并没有什么香味,是小姐姐手上搽的雪花膏的味儿。

这个小姐姐,是我们演节目的头儿。她就是小鱼。

我既有点儿讨厌她,又有点儿喜欢她。小孩子的心思就是这样复杂。讨厌她,是因为每一次演出她都像“大拿”,什么事情都管,好像她是位老师。喜欢她,是她长得好看,大院里的老奶奶说她像年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儿。还有,给我抹红嘴唇的时候,她手上那种凤仙花的香味儿。

现在想,那时候给她取外号,为什么不叫“凤仙花”,偏偏叫“指甲草”呢?她应该是一朵花,不是一根草。当然,我不是诚心要把她贬低为一根草的。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指甲草的学名叫凤仙花。

我读小学五年级,她念初一。有拍电影的导演到她的学校里挑小演员,相中了她,让她回家跟家长商量一下,家长同意,就带上她到剧组报到。学校老师很高兴,这可是给学校扬名的大好事。她当然更高兴,本来喜欢演节目嘛,马上就可以当一名小演员了,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

没想到,她爸爸妈妈死活不同意。她妈妈是医院里的护士,爸爸是个工厂的技术员,都觉得做演员不是正经的职业。当学生,就得把学习成绩弄好,将来上大学,才是正路子。他们都是那种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老派人。妈妈就是看中了爸爸是个大学生,才肯嫁给他。

常言道,白天不懂夜的黑,大人很难懂得孩子的心思。爸爸妈妈不同意,竟然让小鱼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种结局是包括小鱼在内大院里的人都没有想到的。

说起小鱼,街坊们都会叹口气说:老天真是不长眼呀!小鱼并没有如爸爸妈妈期待的一样考上大学,实际上,自从“演员梦”破灭之后,她的学习成绩就开始下滑。高中毕业后,小鱼没考上大学,先在一所小学当音乐老师,后来,又跳槽到文化馆工作,都和表演沾点边儿。但她并不快活,这种心态随即波及她的爸爸妈妈。无论家里怎么催,怎么帮助她找对象,她都没有心思。她一辈子都没有结婚。

那年,我从北大荒回北京当教师,她还不到30岁,风韵犹如当年。说老实话,如果不是我在北大荒有对象,真有心想找她。后来,我知道,她看不上我。那么,她能看得上谁呢?

后来,她爸爸单位分了楼房,一家人搬走了。我很少再见到她。接着,听说她得了病,人消瘦了很多,甚至脱了相,再也没有当年的漂亮模样了。当时,人们都没经验,她也是乱吃药,细想,她得的应该是抑郁症吧。

她的爸爸妈妈过世得早,老街坊们都说,恰是因为她,父母才仓促离开了。其实,若非她的爸爸妈妈拦腰斩断了那场“演员梦”,她可能也不会跌进这样的命运吧。

如今,她走了。也许,是一种解脱。我的心里,却总不是滋味。她本是一朵花,最终成了一根草。或者,作为普通人,本来都属于一根草,就不应该做一朵花的梦了。

2020-05-08 1 1 河北日报 content_35662.html 1 “大拿”小鱼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