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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画而话

韩 羽

瞅着这本厚厚的小书《韩羽插图选》,感谢两位年轻人王素欣、黄泰敦,是他们花费了一年多工夫,从有关的旧书、杂志、报纸堆里搜集出来历时六十余年的我的旧作。也就是说这本小书一出世,就已“老态龙钟”了。不,对我来说,恰好相反,是“返老还童”了,因为一见插图就会想起当时画图的我。

前几年曾和几位年轻朋友去晋州,在街上闲逛,遇一公园,顺便观光,在一宽敞明亮的大厅里见一高大石膏塑像,看了说明,细细审视,忽有所悟,笑对朋友说:“我和他下过象棋,你们信不?”

翻看这本小书,忽地眼前一亮,哇哈,看到了已被我遗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的张庆田《老坚决集》一书的插图。插图中的横眉侧目的农民汉子攥着一串正在燃放的鞭炮,这哪是噼啪乱响的鞭炮,实则是撒出的一肚子的憋闷之气。知否知否,这个正放鞭炮的农民,就是我在公园敞厅里看到的那个石膏塑像的本人。回想六十多年前,那时我二十多岁,在河北省美术工作室工作,常和同行们去晋县(今晋州市)周家庄深入体验生活。他就是周家庄的村干部,我们都叫他老雷,是劳模。他和作家张庆田最熟,晚上没事了,常来我们屋里聊天、下象棋。公园里的偶然邂逅,不亦“他乡遇故知”乎。

又一插图逗我扑哧一笑,既笑插图中的“我”,也笑插图中的“两个扛锄的妇女”。为何发笑,看原文便知端的:

我家东关外的河堤上,稚树新条,蔚然成林,倒是个可以入诗入画的好去处,回乡期间,几乎天天来这儿散步(请留意“散步”二字),“傍花随柳过前川”,颇得明道先生之乐。

有一天,两个扛锄的妇女喊道:“老先生想往哪村去啊?踅来踅去的迷了路了?”她们的好心,逗得我好笑。很可能她们觉得我更好笑,大白天里,这老头儿碰上“鬼打墙”了。

各笑其所笑。

从而使我想起了一山村妇女嘲笑作家孙犁刷牙的一段话:“我们是真卫生,你们是装卫生!你们尽笑话我们,说我们山沟里的人不讲卫生,住在我们家里,吃了我们的饭,还刷嘴刷牙,我们的饭菜再不干净,难道还会弄脏了你们的嘴?为什么不连肠子肚子都刷刷干净?”说着就笑得弯下腰去。孙犁也“觉得好笑”。

这不也是“各笑其所笑”?

“秋水共长天一色”,画的标题是借用的王勃的话,烟波浩渺,多美的景致,可是令我想起的事却大煞风景。是“瓜菜代”的灾荒年,定量的窝窝头填不饱肚子,从白洋淀镇子上的点心铺子里买了半斤点心,那点心是用水草茎儿碾轧成的淀粉做的,比药好吃,比药难咽。

小时候,总是和祖母一起去地里看庄稼,我喜欢躺在地头上的大树底下看蚂蚁上树,祖母喜欢捡豆粒,这是被太阳晒得从豆荚上爆裂到地上的豆粒。顶着草帽,在毒日头底下,跪呀爬的,像鸡啄米一样一粒一粒地捡。我说:“你往豆棵上捋几把不就有了。”她说:“滚你的!”后来我把这画成了画儿,就是收集到这本插图里的《捡豆粒》。

父亲赶集卖粮食,祖母提出一个小口袋说:“捎带着把我的这点绿豆也给卖了。”祖母卖绿豆有钱了,我向她要,她说:“跟你娘要去。”母亲数落我说:“谁叫你没脸没皮的,她的钱才不给你哩,她留着给她外孙哩。”

我趁祖母不在屋里时,食盒里、瓦罐里、炕席底下到处乱翻,都没有,她的钱都放到哪儿了?是不是给了外孙了?是日本投降以后了,祖母也已老糊涂了,姑母给她拆洗旧褥子,突然跑到我母亲跟前说:“嫂子,你快来看看吧。”母亲跑过去了,我也跑过去了,一看,在破棉絮夹缝里塞着几张花花绿绿的“准备票”(敌伪钞票),当然都已成了无用的废纸了。

《常倌》里的常倌,卖书,也买书。在他那儿买,是两角,再卖给他,就是一角了。再有人买,仍是两角。为这,经常有人和他吵嚷。

“上集在你这儿买是两角,怎么再卖给你就成了一角了?”

“我不记得,不是吧。”

“怎么你不记得,你不是说过进价的本钱是一角五哩。”

常倌不再言语了,哗啦哗啦翻起书来,终于找出一页说:“贺式赖给他妹妹牵皮条,这一回最‘抓人’,你看摸得尽是脏手印子,还给扯了个口子,再卖给谁去?”

“原来就有手印子。”

“没有。”

“有。”

“没有。”

……

反过来他买了再卖,又有说头:“几个手印子碍得了什么,能看清楚字就行呗。”

一看到《众心所系》中的那个跷着二郎腿的说书人,就会想起他在集市的小吃摊上吃着的热气腾腾的肉杂烩菜和白馍馍,逗得我发下狠心,定要去学说书。

《煞风景文化》插图里的这两位,如若还活着,也应已八十多岁了。当时在电影院门口,他们的对话被我记录了下来:

“我看就一个四凤是好人。”

“好人?她要好还和大少爷鬼混。”

“嘿,闹了半天鲁大海还是周朴园的儿子哩,可净受苦了,真倒霉。”

“我看划算的还是鲁大海。”

“怎的?”

“你想想,周萍、周冲都死了,周家的财产以后还不都是鲁大海的。”

《不懂之懂》里的拿着画笔的小女孩,天真得令人心酸,我掐指算了算,她现下也已四十多岁了,她的孩子也应该和这画上的女孩一般大了。

瞅着这本插图,忽而笑、忽而慨、忽而惘然怅然,忽而直想干一大杯……